第七章
喬泰、馬榮回到縣衙,見內衙書齋尚亮著燈火,忙進去禀報。
狄公正與洪參軍在談論王縣令的案情,見他們兩個走進書齋,示意坐了,說道:「適間我與洪亮檢查了王立德遇害的房間,一時還猜不出那毒藥是如何下到茶壺裡去的。洪亮曾疑心,那茶爐既是靠了一扇檻窗,會不會是有人從窗外捅破窗紙用麥桿將毒藥吹入燒茶的紫銅鍋中。然而這窗外有厚厚的窗板蓋死,又正頂在花園的假山石後,沒法啟動,且從那裡積的塵土判來,至少亦有半年一年沒打開過那窗了。如今只需將投毒的行跡查清,王縣令被害一案可望水落石出。你們兩個今夜有何見聞,快快講來與我聽。」
馬榮先將他們在河邊看見四個轎夫謀害轎中人又投屍河中的事有枝有葉地禀述了一遍。只恨當時霧大,沒能逮住那伙歹徒,連面目也沒看真切。
狄公驚道:「莫非又是一樁人命案!你們兩個明日一早再去那裡河邊附近仔細打聽,倘是河裡撈起屍首,便是確鑿的人命案。洪亮,你仔細守衙,但聽得有人來衙裡報人物失踪的,不要輕易放過了,可領那苦主去辨認。」
喬泰接著又將他們在「陶朱居」偶遇卜凱及上了那花船如何搭救玉珠的一番際遇一五一十禀報了,說罷便從袍袖中將那個紫綾面包袱遞給狄公。
「玉珠姑娘叮嚀道,這個包袱是前任王縣令特意囑她收藏的,只是留與下任縣令老爺。玉珠知道了我與馬榮身份後,便將這包袱託我們轉交於老爺驗收。」狄公心中怪異,一面小心打開包袱。
包袱內原是一個黑漆木盒,盒蓋珠嵌玉鑲,十分考究,奇怪的是當中還有兩條金閃閃的細竹節。打開盒蓋,內裡卻是空的。
「盒裡所藏被人偷了!喬泰,那玉珠說起過盒中原藏何物嗎?」狄公問。
「玉珠姑娘說,她也不甚明了其中情由。只說她在一次縣衙侍應公筵時認識了王縣令,王縣令十分賞識她,萬般抬舉,又將這木盒交於她收存。語言間彷彿是預知自己會有不測,為防意外之變,先將這木盒托她藏過,留與後來的老爺收看。這中間想來必有深意。如今盒中的東西被人偷了,料那玉珠也未必知情。因為我見她的箱籠並未上鎖,艙門也是隨時打開著的,誰都可以進出,日長月久哪能藏得穩妥?」
狄公捻著鬍鬚,半晌無言。
馬榮道:「這木盒如此精巧細密,莫非前任王縣令留下許多金銀珠寶私贈玉珠?誰知玉珠心粗,從未開看,反便宜了那偷兒。」
洪亮搖頭:「看這木盒形制大小深淺,內裡收藏想來應是書信筆札或官衙文牘之類,未必會是金銀珠寶。」
喬泰道:「聽玉珠口氣,這木盒所藏必是十分機密,事關重大,王縣令擔慮縣衙反不嚴密,故想出這一計來,留個後步。所謂草蛇灰線,一旦自己遇著意外,可昭示後來縣令破案線索。只可惜這機密已被人竊去。哪日我再去花船,遇了玉珠定打問仔細,或可追出木盒原委來。」
狄公點頭,表示讚賞,乃道:「這木盒暫且由洪亮收了,有木盒總比沒木盒好,其中原委待日後空閒時我們再行細議。今夜我想偷偷到東門外白雲寺去走一遭,聽說王立德的棺木還厝在白雲寺的後殿內。」
洪亮道:「聽唐主簿說,白雲寺在東門外河灣口佛趾山下,我們此去千萬不可驚動寺僧。後殿的圍牆依著一個山坡,山坡上有一片茂密的野樹林,很是隱蔽。我們可以放船渡過河去,從那圍牆翻越進寺,正是後殿,省去許多枝節。老爺最嫌憎的便是官府裡的刑事公案被和尚曉得,必無好處。」
說話間四人喬裝打扮一番,乘著月色偷偷開了後衙角門,溜出衙府,直奔河岸口,向老艄公租了一條小船。馬榮把定雙槳,向對岸劃去。他在江淮的水鄉澤國長大,極好水性,擺弄起這船艇如同把玩刀槍棍棒一般,十分應手。狄公將地圖攤在雙膝上,指點方向。
小船很快劃到東門外河灣口對面的小山岡下,找了一處隱蔽的柳陰裡繫纜泊定,四人便跳上了岸。翻過岡脊便是白雲寺後那片山坡了。山坡上野樹林果然鬱鬱蔥蔥,十分茂密。狄公大喜,四個人很快穿下山坡潛到了白雲寺後牆下。牆約莫五六尺高,兩人一疊架便可翻越。
喬泰蹲下,馬榮跳上他的背脊,兩手抓定牆頭,一聳身便越入牆裡,凌空跳下。
牆裡正好是一片矮草叢,十分鬆軟。洪亮跳下牆時,馬榮裡面雙手托定。狄公騎在牆頭,伸手接應喬泰。喬泰猿臂搭上狄公手腕,飛騰而上。不一刻四人便躡足進了白雲寺的後殿。
後殿內原先供有伽藍神,因為暫厝棺木,故一向無人看守,十分荒敗。殿正中掛一盞長明燈,高高的神龕織滿了蜘蛛網。因長久沒有上過香火了,供案上下蝙蝠屎、狐牲跡清楚可見。大殿前一橫排列十來口黑漆大棺木,有的已經腐朽,棺蓋破裂,景象陰森可怕。
狄公摸出撇火石,點亮了一枝小蠟燭,照著排頭一一辨認棺木上的描金字跡。
他終於在第四口棺木前停下,棺蓋上只草草加了六顆長釘。狄公命馬榮、喬泰起了長釘,將棺蓋搬下。
馬榮、喬泰雖是英雄豪壯,武藝過人,但卻十分懼怕鬼神,又信靈魂作祟之說,平昔見了腐屍、棺木,躲避惟恐不及。今日好在狄公、洪亮都在身旁,故總算略略有了勇氣。二人撬開了棺蓋,用雙手托定,輕輕放到地上。棺內升起一股腥惡的屍臭,羼雜著石灰氣味令人作嘔。二人掩鼻而退,不敢向棺裡多看一眼。狄公舉燭向棺內一照,不覺倒抽了口冷氣。
棺內躺著的王立德果然與他在後衙宅邸遇見的鬼魂一個模樣:頭上無冠帶,花白頭髮披散在瘦削的面頰上,尤其令人怵目的是死者左頰上正有一塊銅錢般大小的黑斑記。
宅邸花園中遇見的果然是王立德的陰魂!汪堂官、唐主簿日前所見想來也不假。
狄公忽覺頭暈目眩,忙吹熄了蠟燭,吩咐喬泰、馬榮二人趕緊將棺蓋蓋了,重新釘合。
四人離了白雲寺後殿,重新翻出圍牆,循原路回到山腳邊。柳蔭裡尋著了那隻小船,解纜啟槳,倉皇返回。
第八章
天一亮早衙升堂。
門子來報唐主簿告假,又說范仲至今未來衙裡簽到,想來是人還未回蓬萊。狄公答聲「知道了」,問堂下可有人鳴冤投訴,否則便欲退堂。
話未落音,一個五十歲光景的人一瘸一拐,兩手各持著一根細竹杖走上堂來,費力地雙膝跪下。狄公見那人相貌堂堂,衣飾考究,猜是鄉宦士紳之流。
「小民顧孟平叩見青天大老爺。」
狄公知道顧孟平是蓬萊的大船主,與葉守本兩個合稱是船舶營造業之鼎鼐,執蓬萊百工產業之牛耳。這兩日狄公已細細將蓬萊的戶冊,尤其是上流的鄉宦士紳、工商業主的花名檔案看得爛熟。
「顧先生親來衙門有何禀報?」狄公和藹地問。
「賤荊曹氏歸寧後久不見回家宅,小民恐生意外,故冒昧來衙門申報,仰乞衙上協助小民尋找。」
狄公憬悟,想起了馬榮昨夜禀報之事。
「顧孟平,夫人可是坐轎去的?」狄公忙問。
「不,不,賤荊騎的是一匹騸馬,並未坐轎。」顧孟平不明白狄公問話之意。
狄公點了點頭,乃道:「你且將前後始末細說一遍。」
顧孟平禀道:「賤荊娘家不遠,正在西門外的石碑村,岳丈便是縣學的博士曹鶴仙先生。賤荊歸寧後,理應是本月十四日離家回城,可是直至昨夜尚不見她回來。小民不由心焦,便派我的經紀人金昌去西門外曹家打聽。小民那岳丈卻道賤荊正是十四日離家回府的,他的胞弟曹文還將她送到大路口官道上。那官道直通縣城的西門。」
顧孟平拭了拭額上汗珠,繼續道:「金昌回來時又在那官道上下詢問了許多人,卻沒有一個說見著有單身騎馬的婦人。小民年逾半百,膝下無子,與曹氏新婚尚未半月。伏望老爺慈悲為懷,圖貌佈告,全力尋找,以解小民倒懸之急。」說著恭敬呈上手折,上面書明曹氏衣裙服飾詳情及坐騎騸馬的臉額上有一塊白斑。
狄公接過手折仔細看了,問道:「夫人回城裡時身上可攜帶有金銀珠寶或什麼值錢的東西?」
「聽老岳丈說,賤荊離家時並沒攜有錢銀,隻手上挽一個竹籃,籃內裝著應時糕餅。」顧孟平哭喪著臉說。
狄公沉吟半晌,乃道:「你且下堂去,將那個金昌喚來衙門問話。本縣得到夫人信息即會派人通報,顧先生盡可放心。」
顧孟平叩頭謝恩,退下堂去。狄公一拍驚堂木,吩咐退堂。
狄公剛轉進二衙裡廳,門子來報,船業主葉守本求見老爺。狄公轉臉對洪參軍道:「金昌來時,將他的回話全數記錄備案。我去見了葉守本即來聽訊。」
葉守本已在外廳檻下等候。
狄公迎將出來,見葉守本相貌豐偉,體魄壯碩,心中先三分歡喜。
問道:「不知葉先生有何事禀告,快進來廳堂敘話。」說著引葉守本進了廳堂,分賓主坐了,侍役敬茶。
葉守本慌急道:「小民只因經營船舶建造,故日常在河灣海口間行動。近見番客的貨船深夜凌晨來往頻繁,與往昔不大一樣。有時船舶雖掛番邦旗號,舷桅邊站的則是我大唐人物,私下便起疑心。故冒昧來衙門提醒老爺一聲,恐有違禁私運下海的勾當。」
狄公默然,心中犯難──這海口查禁照例是砲台軍鎮的事,他不便越俎。但事關國家海防禁例,朝廷有明典,身為朝廷官員,豈可坐視不問。乃決定造訪砲台鎮將方明廉,通報此事。又命葉守本務必查訪明白,拿獲真憑實據,官衙便可說話。
葉守本謝過,欲待告辭,狄公忽想到早間顧曹氏的事,順便問道:「葉先生可知道顧孟平夫人曹氏之事?適才早衙,顧先生來申報曹氏前日在西門外走失了,至今未獲音信。」
葉守本漠然道:「小民不知。恕小民直說,他兩個本不該攀配。」
狄公忙問:「這話怎講?聽顧孟平說,他們成婚尚未滿半月。」
「老爺既然垂問,小民也只好直說了。曹鶴仙與小民是深交。我們兩個都竭力排佛,最記恨那等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僧尼,視其為身之贅疣、國之蠹蟲。而那顧先生卻是白雲寺最大的施主,平日裡敬香禮佛,也極虔誠,與曹先生過去多有齟齬。可是三個月前顧孟平髮妻仙逝,曹先生卻答應將女兒曹英許配與他。那曹英小姐才十九歲,而顧孟平都已年過五十。小民久為之嗟嘆,原以為曹先生會將曹英小姐許與我那犬子的。顧曹兩家如此婚配本有些蹊蹺,想來那曹英小姐哪裡會心甘情願呢!」
狄公點頭頻頻,又問:「聽說你的經紀人卜凱是個放浪形骸的白髮狂童,這話可是當真?」
葉守本笑道:「老爺初到,莫非已經認識他了?他平生只愛兩物,一是酒,二是詩,時常爛醉如泥,口中還狂囈作歌。此外,那三瓦兩舍、花街柳巷也如同是他的家宅一般進出。老大不識廉恥,倒真有幾分怪癖邪興。」
狄公驚道「如此邪僻之人,先生又為何抬舉重用?
」葉守本又笑:「說來也作怪,這卜凱雖如此放浪狂僻,卻是一個理財的聖手。大醉裡盤賬核數,從無半點差錯,但凡錢財賬務之事,一經他手,無不井井有序,清楚明白。有時他還一手拈著酒盅,一手撥打算盤,十分得趣。小民僱聘了他,勝似二十個賬房老先生,故而也隨他一味荒唐放縱,也不去管束。我這船塢業務,他非但不誤半點,不虧分文,卻大有蒸蒸日上之勢,這正賴了他的本事哩。小民心中十二分敬佩,老爺千萬不可小覷了他。」狄公聽了這一番言語,心中不免幾分詫異。
這個卜凱料非凡物,莫非故作狂態,別有他圖。
以後得留心此人消息,暗裡窺察。
葉守本見狄公神色,又繼續道:「不過,他亦有兩件事不順我眼。一來他也好佛,時常去白雲寺與那裡的和尚廝混;二來他與顧孟平的經紀人金昌十分投契,兩個多有酒色往來。當然金昌遠不是卜凱對手,故顧孟平對卜凱也記恨得牙癢癢,總疑心是卜凱從金昌的嘴裡套了許多機密去了。」
狄公道:「這人倒也有趣,哪日叫他來衙門走一遭,我這裡正有一本沒來頭的賬冊,天書符一般,沒法弄懂,還想請卜凱來辨認一番。」
「這個好說。明後日我便叫他來衙門見老爺,想來弄通那賬冊必無疑難。」
葉守本起身告辭,狄公送到外廳門首,正遇喬泰、馬榮進來。
喬泰禀道:「我們今一早就循昨夜的原路到了那河岸邊,沿途問了許多街坊人家,並不知有人坐轎落水之事。找了那裡的里甲一問,也沒聽說有浮屍發現。莫非是死屍沉了底?我與馬榮下河去撈摸了半日,也一無所獲。如今想來恐是昨夜我們眼看花了,再說,霧也太大。」
狄公點頭道:「我們快去內衙吧,那個叫金昌的人正在那裡等我哩。」說著引了喬泰、馬榮轉去內衙書齋,一路又將顧孟平妻曹氏走失之事簡略地告知了他們。
洪參軍見狄公走進書齋,忙將金昌引見。
金昌三十上下年紀,眉目清秀,儀態大方。
金昌的母親是番商的女兒,他從小又生在番仁里,故通曉番語。
顧孟平的船舶生意做到了西洋、南洋,許多與番客的商務往來全依仗了金昌這個通譯。
這時洪參軍已將他的回話全數記錄在一個簿冊裡。
狄公草草地翻閱了幾頁簿冊,低頭沉思半晌,忽然問洪參軍:「衙裡的范仲可是十四日離開他的田莊回蓬萊的?」
洪參軍答道:「正是。老爺,范仲的佃戶說,范仲十四日午膳後帶了僕人吳山離開田莊回城。」
狄公道:「范仲田莊與曹鶴仙家為鄰,范仲與曹英小姐會不會在官道口相遇?」又扭頭問金昌:「金先生,你可知道他們兩個曾否相識?」
金昌猶豫了一下,答曰:「他兩個曾否相識,小人不敢妄猜,但范家與曹家既是近鄰,想來顧太太做姑娘時必是見到過范相公的。」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示意金昌可以回去了,他的話語留下來慢慢再析議。
金昌走後,馬榮搶道:「這曹小姐必是追隨范仲私奔無疑了。兩個從小認識,青梅竹馬,又是同在一天失踪。曹小姐嫁顧孟平本非情願,故藉歸寧之機,脫身而去。」
洪參軍搖頭道:「他兩個並轡而行,青天白日淫奔,豈不招惹人目?官道上巡丁往來,豈會沒發現?官道上下的人家都打問遍了,誰也沒見著他們的影子。再說,還有一個叫吳山的僕從跟隨著呢!如何遮瞞得過。」
喬泰低頭看了半日地圖,乃道:「這官道岔口處有條小路,路邊松林間有座荒廢的古廟。曹氏和范仲都在這一帶消失踪影,會不會與這古廟有些關聯?」
狄公喜道:「喬泰言之有理。我們去范仲田莊和曹鶴仙家勘問時,順路也到那古廟察看一番。」
第九章
出了城西門沒五里地,便見一派旖旎春光,繁花生樹,斑鳩啼飛,麥田如茵,碧渠潺潺。農夫們正在田裡忙碌,官道上下並無一個閒人。狄公率四名衙役從官道上飛馳而過,沒半個時辰,便到了范仲的田莊。
田莊外有一棟茅屋。狄公下馬令四名衙役在路口待命,便帶了洪亮、喬泰、馬榮三人去那茅屋敲門。敲了半日,沒人答應,馬榮性起一腳踢開了柴門。屋裡堆起高高的柴禾,擱放著一排農具,並不見有人。馬榮正欲將柴門重新關合,狄公從柴禾堆邊撿起一方香羅手帕,手帕上的花卉繡得十分精緻。
「這方羅帕恐不是農家村婦所有。」狄公自語,一邊小心納入衣袖。
四人沿腳下一條曲曲彎彎的爛泥路進入田莊。田頭一個村姑神色慌張地望著這些個衙門裡的老爺,花布頭巾半遮了一張黝黑的俊臉。
農舍裡的佃戶老遠見衙門裡來人,慌忙撇了手中正在磨拭的鐮刀,迎上前來。
洪亮道:「這位是新任縣令狄老爺,有話問你。你叫什麼名兒?」
那佃戶小聲答道:「小人叫裴九,是范二爺家的佃客,看守著這一片田莊,按時納租。那邊那姑娘是小人的女兒,名叫淑娘,在家燒湯煮飯,料理家務。」
狄公道:「你一人種這麼多田地,忙得過來?」
「農忙時也請個把幫工,平日裡都是小人一個人耕種。」
洪亮問:「你的東家范仲是哪一天來田莊,哪一天離開的?」裴九答:「東家范二爺十四日一早來這裡,當日午後便離去了。這事小人記得清爽,衙裡已有人來問過,小人也是照實說的。」說完,低下了眼皮不吭一聲。
狄公見他神色不安,眸子發毛,厲聲道:「抬頭看著本官!我再問你一句,那婦人可是也走了?!」
裴九大驚失色:「那婦人……那婦人……小人可沒見著那婦人。」
狄公道:「再不實說,押去縣裡大牢關了!」
裴九叩頭及地,淚流滿面,哀聲道:「小人哪裡敢欺瞞老爺?小人實是沒見著那婦人。」
「那婦人怎樣了?」
「她……她被人殺了!」裴九終於吐了實。又哭道:「老爺高高在上,這可不是小人幹的。」
狄公暗驚:「你莫要驚慌,這婦人是如何被人殺害的,你且將這事經過細細講來,不得有半點遮瞞。」
裴九哽噎半晌,方定了神志,乃說道:「那日范二爺沒走多時,他的僕人吳山牽了三匹馬又回到田莊,說是范二爺要與太太在田莊歇夜。小人心中犯疑,東家如何忽地又冒出個太太來?口裡不敢問,只害怕范二爺催租,哪敢不應承?忙將東家的房間灑掃了,鋪了新漿洗的衾枕床褥,又安頓了吳山,牽過三匹馬去厩欄裡餵飽了麩料,便自個回房中去睡了。
「半夜忽聽得有馬嘶聲,小人不放心,提了燈火去厩欄裡一照,果然那三匹馬不見了。小人趕緊去叫吳山,誰知吳山已不在,被褥尚有熱氣。小人抬頭見東家臥房還亮著燈光,便想去報告。急行到臥房窗前,卻見窗大開,范二爺與一婦人在床上睡熟了。及再細看,卻發現床上地上全是鮮血,床腳邊竟撇下了小人用的那柄鐮刀,刀刃上也血跡斑斑。小人一時嚇破了膽,心想必是吳山這賊囚根子盜馬殺人,劫去錢財──記得吳山牽馬來時,馬背上還有一個朱漆小皮箱,那是東家平昔收賬時用的,如今也被吳山那廝盜竊去了。」
狄公四人豎直了耳朵,一個個瞠目結舌,屏住了呼吸。
「小人怕誣為謀財害命,又不認字,哪裡敢去衙門投狀?千不合,萬不合,糊塗油蒙了心,做了一樁蠢事。小人從穀倉裡找來了一輛小車,推到窗下,自個兒爬進窗去,將兩具屍身抱了出來,放倒在小車上,偷偷載去田莊外的桑園裡。
慌忙中卻又忘了帶鏟鍬,沒法挖穴埋葬。只得將兩具屍身胡亂藏到樹叢深處,心想等明日一早帶了家甚去桑園,再行埋葬。但是,待小人第二日一早帶了鏟鍬趕到桑園時,兩具屍身竟不見了。小人在那樹叢深處找了半日,只見著幾滴血跡,心中大驚,必是有人發現了屍身抬去衙門報官了。」
「小人又趕回家中,匆匆將東家房間洗掃了一遍,見有血蹟的東西全數藏到穀倉的地窖裡。又叮嚀淑娘道,但有官府來人問起,一概推說不知,只稱是范二爺主僕二人早已回了城裡。老爺,小人所言,句句是實,萬望老爺審情開恩,饒過小人糊塗一回。等捉拿到那吳山,小人的過失也便洗刷得清了。」
狄公長長吁了一口氣,乃道:「裴九,你此刻即引我們去那桑園查看。」裴九又連連叩了幾個響頭才從地上爬起,抹了一把鼻涕,引狄公去桑園。
狄公忽然想到什麼,又問:「裴九,你可記得吳山牽來的三匹馬中有沒有一匹騸馬?」「有,有,那匹騸馬不僅形體矮小,小人還記得額面上有一塊白斑,十分顯目。」狄公點點頭,示意裴九快走。
桑園在田莊西隅,連著石碑村,如今正柔條裊裊,桑葉蓁蓁。
裴九指著一處低矮的樹叢道:「小人將那兩具屍身即拋在那下面。」狄公俯身細細察看了那樹叢,又用手抓起幾片枝葉。
枝葉上果然濺有幾星黑點。便命喬泰、馬榮兩人在四周搜索,尋找可疑的鬆土。
沒一刻,喬泰來報,桑園中央有一片新土,上面並無樹木雜草,恐是歹人埋屍處。
狄公趕到,仔細觀察了,便命開掘。
一手又搶過馬榮手中的鐵鍬交於裴九:「你來挖!」裴九接過鐵鍬,狠命向那片新土翻掘起來,不十來鍬便見淺坑裡合伏著一具男屍。
喬泰、馬榮攘袖將屍身拖拽出來,一看卻是一個剃了精光葫蘆的老人,只穿著內衣褲。洪亮細看了那屍身,見頭頂上有香洞,叫道:「原是一個和尚。」
「再往下挖!」狄公大聲命令。
裴九向掌心吐了口水,掄起家甚又狠命地刨了幾下,扔了鍬道:「這乃是范二爺的屍身了。」土坑裡果然又露出一具男屍,全身一片黑糊糊的血污,頭顱幾乎折斷了下來,掛垂在肩頭上。
「再將那婦人的屍身挖出來!」狄公氣急敗壞。
裴九一面用力挖掘,一面心中也驚疑不已:如何忽地冒出了一個和尚的屍身來。
更令他詫異的還是婦人的屍身始終沒見著。土坑已經挖了五六尺深,下面已碰著堅硬的石頭了。裴九狐疑滿腹,轉過身來哭喪著臉,怔怔地望著狄公。
「裴九,你須從實招來,你究竟將范太太的屍身藏匿到哪裡去了?」「老爺,小人實是沒藏匿那婦人,更沒見著過這和尚。這事蹊蹺,小人肚內也怪異,如何那婦人竟變作了這和尚?」
洪參軍小聲道:「老爺,我見那和尚渾身上下並無血痕刀傷,這事還等回衙裡去細細商討。」
狄公頷首,又問裴九:「你見著的那范太太是什麼模樣?」裴九叩頭答:「回老爺問話,小人並未見著范太太相貌,早先也沒聽說有個范太太,待半夜發現她被殺時又一臉是血。」
狄公命馬榮速去路口喚來衙役,將這兩具屍體抬去縣衙收厝驗檢。喬泰留此等候,等會齊了一併押裴九回衙裡關了。他此刻即同洪亮去察看殺人現場,並審問裴九的女兒淑娘。
狄公剛走出桑園,遠遠見一美髯老者站在壟崗上向這頭看覷。
回到田莊,狄公命洪亮去將淑娘尋來,自己則徑直去范仲臥房勘查。
臥房並不大,簡樸無飾,幾樣家具都是手工打製的舊款式,木料也是田莊現成的。狄公細細察看起那張大床,床沿的木架果有一道深深的刀痕,地下散有好幾片細屑,隱隱還可見有幾星血跡。突然他發現靠窗的地下有一柄粗陋的骨製頭梳。
狄公俯身拾了起來,小心納入衣袖。
洪參軍將淑娘叫到了臥房門口,狄公踱了出來,細看了淑娘一眼,問道:「你看見范二爺的太太了嗎?」
「看見了。」淑娘回話倒也乾淨,不卑不亢。
「她沒與你講幾句話嗎?」狄公還是和顏悅色。
「她看都沒看奴家一眼,坐在那裡如泥塑木雕一樣。」
「我再問你,你們田莊那頭的曹老先生你可曾見過?」
「見過。」
「他的女兒曹小姐你見過沒有?她的名字叫曹英。」
「沒見過。聽說曹先生是有個女兒,脾氣很好。他還有個兒子,倒是見過,隔著壟崗遠遠望見的。
」
狄公點點頭:「淑娘,此刻你即陪我們去那頭曹先生家裡,從曹家出來後再隨我們去縣衙住幾日。這裡出了人命案子,只得委屈你們父女倆在縣衙耽擱幾日了。」
第十章
曹家宅院在石碑村東頭,與范家田莊毗鄰,兩下雞犬之聲相聞,炊煙互招,但老死不相往來。難怪淑娘從沒見過曹英。
淑娘引路到了曹家宅院的大門口,狄公吩咐洪亮與淑娘就在大門口等候,他獨個去見曹鶴仙。
曹鶴仙聞童子報,說是縣令狄老爺枉駕過訪,急忙整了衣冠迎出院來。狄公一見,果然正是適才站在桑園外壟崗上的那個美髯老者。
敘禮畢,曹鶴仙引狄公上到竹樓小軒敘坐。狄公發現這竹樓的窗口可以俯瞰官道口小路邊的那座古廟。可惜古廟四周一片蓊翳林木,只遠遠看清一截殘破的紅牆和翹起的簷角。童子恭敬獻茶,狄公呷了一口,只覺香郁清脾,精神一爽。
「狄老爺親顧寒宅,不知有何垂教?」曹鶴仙慢慢撚著頷下的銀鬚。
「曹先生是縣學的博士,本官下車伊始,理應拜謁斯文,崇隆聖教。」狄公不免先來客套。
曹鶴仙微微一笑:「老朽教授幾個生徒,也只是取以自樂,消娛晚景。孔子先師不是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乃君子之大樂也。」
狄公又道:「聽說曹先生排佛甚力,巨眼卓識,本官十分欽服。」「哪裡,哪裡,老朽只是嫌厭那一班和尚形貌醜惡,心術歪劣而已。釋迦祖的正經佛法老朽讀得不多,不敢妄詆。」
狄公笑道:「難怪曹先生要將愛女許與顧孟平了。今日本官來宅上也只想問一句,曹英小姐究竟出了什麼事?」
曹鶴仙愣了半晌,乃嘆出一口氣來:「小女糊塗一世,自作自受,望老爺更不要提及她來。她的婚配全是那兩個媒婆攛掇作成的,老朽一向不問家事,如今也不想為這事徒滋煩惱,自敗清心。」
狄公又問:「曹英小姐認識衙裡的錄事范仲嗎?」
「老爺,我又如何知道這個?也許是見過面的。老朽與范仲家從無來往。」
狄公不無慍怒:「明日早衙升堂,本官將審理曹英小姐失踪一事,你可來衙裡聽審。我這裡告辭了。」
狄公走出曹家宅院與洪亮、淑娘會合了,正擬回衙,忽見一個美少年迎來,納頭便拜:「小生曹文拜謁大老爺。」
狄公心猜,曹鶴仙的兒子不知會有什麼禀告?
「老爺,我姐姐究竟出了什麼事?聽說至今仍未尋著。」
狄公長吁一聲,道:「曹公子,你姐姐這一失踪,想來你心懷愧疚吧?」
曹文點了點頭:「那日沒送她進城裡,固是小生的疏忽,不過,不過,最感愧疚的應是家父。正是他做的主,我姐姐才嫁給了那個姓顧的,從此便如同跳入火坑一般。姐姐歸省時,臉上沒閃露過一絲笑容。」
狄公從衣袖中取出那方香羅手帕:「這羅帕可是你姐姐平日佩用之物?」
曹文訕笑道:「這個小生可不知道了。小生從沒留意過這種東西。」
「縣衙裡的那個范仲常來你家嗎?」
「記得來過一回。我很喜歡他。范二爺人物軒昂,和藹可親。小生最討厭的則是那個姓唐的糟酸老頭,同是衙門裡做公的,行為處世就不一般。」
狄公揚了揚馬鞭:「好了,我此刻須立即回衙門去,一旦知道你姐姐信息,便派人傳告於你。」
回到縣衙,狄公命洪參軍將淑娘好生看覷,等候開審。
喬泰、馬榮見狄公回來,忙上前禀道:「我們在穀倉裡找到了血衣和鐮刀,那婦人的衣裙與顧孟平申報的正相符契。適才已差遣了一個番役去白雲寺報信,叫他們來人辨認那和尚的屍身,此刻仵作沈陀正在偏廳驗屍哩。對了,裴九已經解到大牢關押了。」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此刻我即簽署一道命令,著各處查緝那個殺人劫貨的吳山。他倘要出脫手中那三匹馬,便會被捉獲。城裡城外幾個馬市都嚴密監視,那匹額頭上有白斑的騸馬最易被人識出。」
正說著話,沈陀來內衙報告驗屍結果:「范仲確係被鐮刀砍斷喉嚨斃命的。那和尚身上卻無一處傷痕和血跡,也未見有毒死的症候。噢,白雲寺的慧本剛來認過屍,說這和尚正是他們廟裡的香火僧,名喚智海。他見了死屍,唾了一口,罵了一聲,便憤憤告辭,拔腳便去了。小醫一時攔他不住,也不及禀告。依小醫判來,這智海應是正常病故,或許是受了驚嚇,致犯心病,終於猝死。」
狄公接過驗屍格目,細看一遍,嘉勉了沈陀幾句,沈陀告辭而退。
狄公道:「裴九雖不是殺人主凶,但私匿屍身,隱情不報,也屬有罪,且先在大牢裡關押幾天。此刻即將裴淑娘帶來。」
洪參軍出去將淑娘帶進內衙。
「淑娘,本官再來問你,你以前曾見過范仲的太太嗎?」
淑娘搖了搖頭。
「那你當日服侍那婦人時,如何曉得她就是范太太?」
「那女人隨范二爺同來又同睡,不是范太太又是誰?」
狄公語塞,正思別尋途徑問話,抬頭忽見淑娘發間插著一柄骨製的頭梳,正與他在范仲臥房中拾到的一模一樣。於是從袖中取出那柄頭梳,在手中把玩。
「淑娘,這柄頭梳是你的吧?」
淑娘一見頭梳,一對水靈的眸子頓時發出光來。
「是的,是的,老爺。唉,果真又弄了一柄。」
「誰果真又弄了一柄?淑娘,這頭梳究竟是誰給你的?」狄公緊追問。
淑娘愣了半晌,乃覺失言,紫漲了面皮,不肯做聲。
「淑娘,你不必害怕,這事講明白了,就可以同你爹回田莊去了。講不明白,恐怕還要與你爹一同坐大牢哩。」
淑娘究竟是村姑,哪知深淺?聽了狄公此言,心頭一喜,遂道:「送這頭梳與我的是父親僱的幫工,名叫阿廣,他說奴家長得一頭好發,配上這頭梳,更好看了。」
「這阿廣向你求婚了?」
淑娘害羞地點了一下頭:「嗯,都提起過兩回了,奴家只是不應允。他沒田地、房宅,又沒牲口,我跟了他如何生計?可是阿廣一味纏住奴家,說盡甜蜜的話。我不許他夜間再偷偷摸摸到我房裡來。阿廣說,奴家不嫁他,他也不計較,只要與他常往來。可又說倘是奴家變了心,要與他人相好,他便割了奴家的脖子,不肯輕饒。」
「這柄頭梳又是如何一回事?」狄公問。
「一次阿廣說他得了點錢,要替奴家辦一件禮物,問我喜歡什麼,奴家說什麼都不要,只想這同樣的頭梳再買一柄。不意阿廣有心,果然去弄了它來。」
狄公命淑娘退下,差人打點了暫在後衙西院安頓住下。等這裡破了案,再送他們父女回田莊。
洪參軍將淑娘帶下去後,狄公命馬榮傳來衙裡的幾名緝捕,問道:「你們可知道這個阿廣是何等樣人物,平日行藏如何?」
其中一個緝捕答曰:「這阿廣行跡小的知道。他住在西門外的小菩提寺,最是一等的潑皮、閑漢。偷盜嫖賭,無一不嗜,農忙時也去人家幫工。」
狄公點頭頻頻,撫須道:「這案子庶幾可明白了,范仲與曹氏必是這阿廣所殺。范仲的僕人吳山首先發現了這起命案。他一來懼禍,二來貪財,故盜了范仲的錢箱與那三匹馬潛逃。你們此刻即可行動,務必緝拿阿廣、吳山兩人歸案。」
馬榮率眾緝捕出去時,正遇洪參軍回來,便將狄公這一判斷告訴了他。洪參軍不甚明白,進來書齋便問狄公。
「老爺適才判斷阿廣殺人,吳山劫盜,我不甚明了,還望老爺指教。」
狄公笑道:「那吳山倘要殺范仲,何須回到蓬萊才動手?登州一路回來有的是作案機會。這一路他都沒動手,豈可能回到田莊陡生殺機,此乃一不可解。二來,吳山是城裡人,不慣使鐮刀,故而我判斷是阿廣犯的案。吳山半夜起來偶見主人被殺,又懼禍,又貪物,便盜了錢箱馬匹而逃。」
「那麼,阿廣卻為何要殺死范仲呢?這兩人風馬牛毫不相干。」
狄公答道:「這全是陰差陽錯所致。阿廣弄到那柄頭梳,當夜便來田莊找淑娘,欲獻殷勤,實現非禮之想。當他走過范仲臥房窗下時,見房內有燈火,黑暗裡又見一男一女作一床睡,疑心那女的便是淑娘。往昔他兩個偷情正是在這房中。他見狀怒從心起,便去棚籬下抄起一柄鐮刀跳窗而入,躡足走去床頭,對準那男女脖子一人一刀,又跳窗而逃。那柄頭梳正是在他跳入或跳出窗戶時丟落在地的。至於他事後是否曉得殺錯了人,不得而知。」
洪參軍連連點頭:「范仲的屍首找到了,曹氏的屍身又怎地變成智海和尚?這點,我最是不解。」
狄公道:「從曹氏失踪的日子、時辰及坐騎的那匹騸馬來判斷,那女子當是曹英無疑。但頭裡我拜見曹鶴仙時,卻對他的麻木不仁感到奇怪,故又不敢斷定曹英真是死了,何況又沒見屍首。我總疑心曹鶴仙知道他女兒的下落。這樣來看,被殺女子或又可能不是曹英了。裴九照例是認識曹英的,但那夜他見瞭如此血案,也早嚇得魂飛魄散,怎可能定下心來細覷那婦人臉面?何況當時那婦人滿臉是血。洪亮,說實話,我對此也一直存了狐疑在胸中。」
洪參軍長嘆一聲,皺起雙眉,一味搖頭。
「洪亮,你也莫著急,我此刻親到白雲寺走一遭,查明那個智海的究竟。智海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了,想來他的屍身與曹英的屍身之間的謎也可迎刃而解。我已命馬榮、喬泰率眾緝捕去訪拿阿廣與吳山了。你順便告訴一聲喬泰,西門外那個小菩提寺尤要嚴加搜索,想來那婦人的屍身還不曾偷運出蓬萊。」
第十一章
午膳後,狄公吩咐備轎去白雲寺。
白雲寺在縣城東門外佛趾山下,山門兩邊各有一道清溪流出,如二龍吐水,洗濯佛趾,極是形勝之地。寺內有僧眾百餘人,住持僧圓覺法師,傳為真佛降世,故香火十分興盛。圓覺法師自去佛趾山半腰一小小石塔內居住,仿那面壁的達摩祖師修養成性,極少下山。寺中一應香火佛事盡是惟那慧本和尚主持。
狄公進山門下轎來,早有人報與慧本。慧本持錫禪杖披袈裟在天王殿前恭迎。
禮儀寒暄畢,慧本迎狄公入西殿方丈坐歇,小沙彌獻茶退下。
狄公隨意問了白雲寺的例常佛事,又讚美白雲寺的形勢格局。慧本笑道:「狄老爺有所未知,敝寺枕水依山,佔盡地脈之利。寺後山有著名的佛趾泉,常年奔玉瀉珠,淙淙如鳴琴,到銅佛龕下分作兩股,如剪開燕尾,抱合寺院,分流出山。相傳三百年前,開山祖師夜過此山,夢而見我佛,並臥於佛趾之上。醒來乃在山前建寺,又親鑄一道六尺高的無量壽銅佛,迎上山腰石龕,是即銅佛龕,此山又得名為佛趾山。凡來敝寺進香許願的,無不去山腰銅佛龕瞻仰禮拜。」
狄公笑道:「本官得空閒時正要來瞻拜那尊銅佛,也好開個眼界。」
慧本大喜,又道:「狄老爺湊巧了,貧僧還有一件大喜事相告哩。佛門弟子顧孟平,也就是敝寺最大的施主,已許願獨個捐財仿建一尊相同的無量壽銅佛,擬送往東都洛陽白馬寺大雄殿。七七四十九個日夜剛鑄成,已用黃綾寶蓋裝飾了,等明日半夜子時三刻舉行慶典,由一百人護持啟程運往東都。狄老爺如賞光,務必來寺裡親持典禮,也是敝寺無上榮耀。」
狄公答應,乃轉正題:「慧本法師,本官來這裡還有一事相問,今日是你去衙裡辨認智海屍身的嗎?」
「正是貧僧去認的屍。智海如何會跑到桑園裡去,貧僧委實猜他不出,或恐是被歹人挾逼而去,又被人害了。」
狄公道:「智海確有被歹人挾逼的可能。看來歹人是看中了他的袈裟有用處,因為挖出屍身時他只穿了內衣。智海受到驚嚇,便喪了性命。本官聽說,這智海在寺中是個香火僧,不知他每日的功課如何,可有不端行跡,或是與他人有仇隙?」
慧本答道:「智海因年事已高,寺裡並不裁派他多少差使,每日裡也只是上香點燭兩件事要緊,難得也差他出寺去收租、募化什麼的。平昔也從沒見有劣跡,恐不致有什麼仇家,挾嫌施害。」
「適才法師說,不知智海緣何去那桑園。本官猜來,智海會不會是去附近的小菩提寺或曹鶴仙家,歹人或正與這兩處有些干係?」狄公試探,一面觀察慧本臉色。
慧本略一猶豫,苦笑道:「這個,貧僧怎敢妄議?何況小菩提寺早已荒廢,他去作甚?曹博士儒派中人,更與敝寺不相干。」
狄公聽了,知道一時也問不出什麼情由,心中略一盤算,便拱手告辭。
慧本一直送到山門口。
狄公上轎,吩咐徑直去顧孟平船塢。
顧孟平聽聞狄公來訪,忙不迭拄了竹杖來迎。
「狄老爺枉駕降臨,小民禮數簡忽,伏望恕察。想來賤荊的事有了眉目。」顧孟平仰頭望著狄公,一心等著狄公嘴裡吐出福音來。
狄公卻指著他的竹杖道:「別人拄杖拄一枝,顧先生則拄一雙,卻是別緻。」
顧孟平道:「老爺不知,那年正是在這裡修理一條貨船的龍骨,不提防一節支骨散了榫頭,正打在小民腿脛上,斷了骨頭。如今雖勉強接合,但撇了這兩枝竹杖,便如同土偶一般站不起了。噢,洪參軍將賤荊的事託人轉告了我,小民羞慚難言,往後真不知如何做人,一張面皮無處擱去。」
「顧先生,本官來這裡正想要告訴你,范仲田莊被殺的婦人究竟是誰,並未查明。」
顧孟平大驚:「狄老爺此話當真?被殺的淫婦果不是賤荊曹氏?其實老爺又何必廝瞞,真是曹氏,我也不足惜。婦人犯淫活該吃人一刀,玷辱門戶,倒是死了乾淨。」說著不由嗚咽出聲。
狄公從袖中抽出那方羅帕:「顧先生可認得這羅帕?」
顧孟平點頭道:「這正是賤荊佩用之物,老爺何處得到?」
「這羅帕系本官在范仲田莊外拾得,看來令夫人確是到過范仲田莊,如今保不定還在那一帶,只不知是死是活。她會不會就在那座荒敗的小菩提寺中?倘若活著,必是被人拐誘或劫持;若是死了,興許正偷厝在那裡哩。」
顧孟平被狄公這一番捉摸不定的話語弄得神魂顛倒。
狄公長長嘆了一口氣,問:「顧先生可知道那小菩提寺的內情?聽說那寺原是屬白雲寺管轄的,如今說是廢了,會不會還與白雲寺有瓜葛絲連。倘真如此,智海半夜死在那桑園一帶便不足怪了。本官想去親自察看一番。」
顧孟平搖手道:「小民雖誠心敬佛,卻從不曾去過小菩提寺,也是聽說寺廢了,佛像拆毀一空,還時常鬧狐鬼,一片荒敗,與白雲寺久無瓜葛。小民奉勸老爺,斷了這個念頭吧。」
狄公低頭不語,掐指一算,正是時間。主意打定,便拱手告辭。
臨了又說:「聞說顧先生捐錢鑄成了一尊銅佛,要運去東都白馬寺。慧本和尚告訴本官,明夜子時三刻,廟中隆重慶典,邀本官親臨主持,我已答應了。」說完命轎夫重新抬回白雲寺。
白雲寺的看門小和尚見狄老爺大轎又抬回山門,十分驚訝,忙迎上前,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小聲問道:「狄老爺剛才去了,如何又回來?此刻大殿正做佛事哩,慧本師父恐脫不了身。」
「本官自個先去後殿堂隨喜一番,等候慧本法師。」小和尚哪裡敢攔阻?狄公吩咐轎夫山門外等候,自己獨個進去寺裡。
大雄殿內果然正在禮佛唱頌,香煙繚繞,幡幢輕拂,一片鐘磬木魚念經之聲。
百來個和尚依袈裟顏色排列,十分齊整。慧本端正立在釋迦佛前閉目合十,一個年輕的和尚手持法器在供台邊比比畫畫演繹程式。
狄公悄悄繞到兩廡禪堂,細細察看。又穿到後殿高台下,只見殿門緊閉,台階上碧草萋萋,十分荒涼,顯然是多時沒人掃拂了。待要出來時,卻見西廡有一葫蘆形門洞。狄公好奇,又轉折進去,仔細一看,裡面堂屋深邃,門戶錯雜,似是別有洞天。
狄公壯著膽子又摸向深處,穿過幾處廳堂,忽見一個寬敞庭院內聳立著一座冶煉爐,爐已熄火,但仍是熱氣蒸騰。幾個火工和尚正坐爐邊閒聊,見狄公走來,趕忙躲閃四散。
狄公頓時想起廟內鑄銅佛的事,故也不搭言語,折了回去。
剛到葫蘆形門洞,迎面正遇見一個灑掃的和尚。和尚認真打量了狄公一番,開口道:「大施主可是要去銅佛龕?出那邊西廡門往北五十來步,折入一條石級山道,上去便是。」
狄公謝過,心想此時正不妨去看看那名聞遐邇的銅佛龕。於是便遵和尚所囑,出了西廡邊門,正是寺外,又向北折幾十步,果見著一條石級山道。山道如羊腸一般,兩邊長滿野草。沒十來個石級便見一道清澈的澗水潺潺流來,與山道並行而下。溯澗水而上,再百來個石級即看見銅佛龕了。
銅佛龕前有一斷崖,下臨淵谷,紫煙升騰,深不見底,斷崖兩邊峭壁上架起一石梁溝通。狄公抽步正待要踏上那石梁,忽聽得幾羽山鳥在石樑下啾啾鳴叫。
狄公低頭一看腳下的深谷,不禁膽戰心驚。忽又見石梁邊倒臥著一株新折斷的古松,旁邊有許多碎石和枝屑。待再細看,石樑的一端已滑出崖外,虛擱在一段朽木上。人只要一踏上石梁,石梁頓時會墜入深淵。狄公猛省,不由嚇出一身冷汗,有人在這裡暗中做了手腳,正想要斷送他的性命。
第十二章
且說喬泰、馬榮二人騎馬出了西門,沿官道徑奔小菩提寺。他們不帶一個衙役,怕人多眼雜,尾大不掉,反誤偵察。
小菩提寺山門緊閉,廟牆坍圮了好幾處。他倆遠遠在一株楊柳下係了馬,徒步行到廟前,又順牆根繞寺廟四周察看一遍,最後才跳牆而入。
廟裡果然一派荒敗景象,殘壁下瓦礫比比,雜草萋萋,斷碑殘碣隱沒在草叢中,到處可看見狐狸的行跡。大殿內神櫥供壇空無一物,都厚厚積了一層塵土,一尊折了足的香爐歪倒在大殿中央。
馬榮拾起一片斷瓦向大殿神櫥內扔去,驚飛出幾尾老鴰。喬泰道:「我們分左右從兩廊廡進去,後殿會合。遇有動靜,打個唿哨。」
馬榮點了點頭,便從左面廊廡向殿後摸去。半日未遇見一個人影。正躊躇間,忽見一偏殿門內地上有炭火餘燼,心中警覺,遂輕步躡足而入。殿內原供一堂羅漢,馬榮細細察看神壇,忽聽得頭上一陣風動,一個黑影從天而降,騎到了他的脖子上,二人頓時摔倒在地,扭作一團廝打。
馬榮漸漸感到一條胳膊酸麻疼痛,沒法使勁,竟被那人壓在胯下。又覺脖頸被團團扼住,透不過氣來。馬榮掙扎抽回手來,從腿肚內掣出一柄匕首,尖刃向上朝那人胸口奮力一刺。只聽得「哇」的一聲,那雙扼住他脖子的大手鬆了。馬榮趕緊翻過身來,向那人臉上狠揍了幾拳,又連踢幾腳。那人歪了歪脖子,不動彈了,殷紅的鮮血濺滿一地。
馬榮這才想起打唿哨。喬泰聞聲趕來,見此情狀,吃一大驚。又見那人慢慢張開了眼睛,惡狠狠地望著馬榮。
「你可是叫阿廣?」喬泰大聲問。
那人微微點了點頭。
「你知罪麼?」馬榮叫道,「竟敢扼住我的脖子,想掐死我。」阿廣嘴角升起一絲冷笑,漸漸鬆弛了雙拳,一歪脖根,不動了。
喬泰責怪道:「老爺叫我們拿住他大堂對質,你竟圖痛快,壞了他性命,還有許多口供沒吐哩。」
馬榮撅嘴道:「再晚一步,不是我拿獲他阿廣去大堂對質,恐是他拿獲我馬榮去閻王爺前銷號哩。」
喬泰道:「事已到此,也怨不得你了。我們此刻趕緊將這寺院搜索一遍才是。」二人進了後殿,後殿正中倒坐著一尊佛像。喬泰眼尖,見佛後是一個大神龕。
他跳上供桌,將佛像稍稍移前,見那神龕下深丈餘,裡面黑洞洞的,看不分明。
馬榮也跳上神龕邊,摸出撇火石,撕下了幡幢的一條垂帶點著了向裡照明。
「見鬼,竟堆著許多和尚用的破禪杖!」馬榮喪氣道。
二人移正佛像,遮實了神龕,跳下供台,出後殿又各處搜尋了一遍,並未發現一件值錢之物,也不曾見著半個可疑的人影。
二人回到衙門,將小菩提寺裡殺死阿廣本末禀告了洪參軍。
馬榮怕受責,又說了一番自己險些被阿廣掐死的情景,最後道:「洪參軍,喬泰哥,我馬榮命大,蒼天護佑,乃得克敵制強,轉敗為勝。今日我做東,請你們兩個到陶朱居吃海蠣子去。」
洪亮、喬泰、馬榮三人來到「陶朱居」,見卜凱、金昌兩個也在店裡吃酒,酒酣耳熱,正談得投機。
桌上杯盤狼藉,兩個大觥斟得滿滿的,碧綠透明,香氣四溢。
卜凱見喬泰三人進店來,忙站起,大笑道:「啊,我的朋友來了,今日你們正好結識金先生。」
金昌忸怩不安,也迎上前來。
洪參軍皺眉道:「我們稍稍吃點便回縣衙去吧,老爺怕是已經回來了。」
馬榮不敢執拗,拱手道:「卜先生、金相公,此刻少陪了,等我們回去衙門銷了差,再來奉陪你們痛飲幾盅。」說著向酒保只要了幾色海蠣、龍蝦、蟶子等海味並三碗甜酒。
卜凱又過來將他桌上那兩大觥酒先與喬泰、馬榮敬了,又叮囑:散了衙,務必再來這裡聚會。
洪亮三個匆匆吃罷,便告辭卜凱、金昌自回縣衙。
內衙書齋剛上燈,狄公獨個坐在案桌邊慢慢喫茶,苦思冥想。
三人進書齋恭敬請安畢,馬榮便搶先將小菩提寺的遭遇細禀了一遍。
狄公聽罷並不責怪,反大喜道:「如此說來,我的判斷果然不錯。只需再捉住吳山,這案子便可真相大白了。」
馬榮乃放下心來,又道:「我們在寺裡仔細搜索了,再沒見一個人影,也沒找著曹小姐的屍身。除了後殿佛像的神龕下一堆破舊的禪杖外,寺裡再沒一件值錢的東西。」
狄公道:「你們兩個辛苦了,自回去衙舍歇息吧。我與洪亮再閒聊一會兒。」喬泰、馬榮歡天喜地走了。
洪亮自沏了一盅新茶,在狄公對面坐下。
「老爺,我已命番役去小菩提寺將那阿廣屍身抬來縣衙,等候淑娘大堂辨認。」
狄公點頭稱是,遂將自己今日兩番去白雲寺的經過說了一遍。
「白雲寺裡必有歹人想暗算我性命,眼下雖不能斷定這歹人便是慧本,但正是他誘我去爬銅佛龕的,那石梁又正是在我踏上之前被人挪移的,這等巧合之事大可深思。」
洪參軍搖搖頭:「可是慧本當時並不知道你又會折回寺裡並獨個上去尋銅佛龕。真是他挪移了石梁,老爺不上去,豈不是跌死他人,枉做了冤魂。」
「我見那個灑掃的和尚也很蹊蹺,他仔細打量了我之後才唆使我上去的。莫非寺裡的和尚都已默契,不然,那些個火工和尚見了我怎都大驚作鳥獸散?」
「不管怎麼說,那石樑上暗做手腳,是陰謀害人的勾當,慧本理應知道內情。」洪參軍也醒悟。
「更奇怪的是當時寺院內外銅佛龕上下並無一個遊客,或許正是單等我一人去踩陷阱的!」狄公一陣後怕,不由冷汗浹背。
正說話間,忽聽「嘭」的一聲,內衙前門發出一聲巨響。
狄公二人猛地一驚。
「莫不是王立德的冤魂又來了?」狄公忖道。
洪參軍壯著膽出門去看視,回來笑道:「外面起風了,這門剛才馬榮二人出去時沒關合。」狄公驚魂甫定,端起茶盅正待要飲,忽望著茶盅裡呆呆發楞,面色蒼白。
「洪亮!有人在我的茶裡投了毒。」
洪參軍大驚,俯身過來一看,茶水上果然浮起一層灰粉末兒。
他皺了皺眉頭,用手指在茶盅邊的桌面上輕抹了一下,手指上也沾滿了灰土。
狄公笑道:「原來是屋樑上震下來的塵土!我還疑心是毒藥哩,嚇得我險些兒走了魂魄……」
這時他猛地想起了什麼,突然站立起身子,一手擎了燭盞:「洪亮,你隨我來!」狄公急步徑奔後院王縣令宅邸,摸向那間出事的臥房。
洪參軍一時懵懂,只顧緊跟而來。
進了房門,狄公舉燭上下四周一照,道:「洪亮,你將那把靠椅搬過來,擱在這木櫃上。」
洪參軍小心將靠椅擱在那張墊擱茶爐的木櫃上。狄公爬了上去,秉燭細檢頭上方的橫梁。
「你再遞過一把小刀和一張薄紙,隨後替我高舉起這燭盞。」狄公又命道。
狄公接過洪參軍遞上的小刀和薄紙,將燭台傳與洪參軍,一麵攤紙於左手掌心,右手用小刀輕輕地剔刮橫樑下方的朱漆皮。
不一刻狄公下了椅子,吩咐洪亮將唐主簿請來。
洪參軍問:「老爺,這橫樑上莫非有什麼可疑之處?」
狄公正色道:「洪亮,害死王立德的毒藥末兒正是從這樑下端的一眼小孔裡落到那口紫銅鍋裡的。歹人這條毒計果然高妙。他見王縣令常年在這裡煮茶,茶爐和紫銅鍋都一成不變地支在這木櫃上,時間一長,蒸氣將上面那橫樑的油漆熏污了。他利用王立德新髹油漆之機,在橫樑下端鑽了眼小孔,藏入毒藥後,又用蠟水封合,只輕輕髹了朱漆。不消幾日,蒸氣便融化了蠟封,毒藥末即散落到下面的紫銅鍋裡。王立德哪裡會察覺這層陰謀?終被歹人害了性命,又不留痕跡。」
洪參軍幡然憬悟,點頭不迭。
洪參軍叫來了唐主簿。
狄公問:「唐先生可知道王立德是哪一日僱工匠髹這橫樑的?」
唐禎祥回憶了一下,答道:「正是王縣令死前七日。王縣令早有吩咐要髹新漆。那一日番役請來了個漆匠,王縣令正坐大堂理事,我就吩咐了幾句讓他來到這裡,由番役陪侍監督。記得這漆匠很快便將橫梁髹漆一新,光彩照人。給了他賞銀,他便告辭了。」
狄公又問:「你可知道這漆匠姓名,住在城中何處?」
唐禎祥驚道:「聽番役說這漆匠是一條番船上的,這船在蓬萊港口停泊時不知他如何被請了來。隨後這船又揚帆出海去了,哪裡去找他來?」
「唐主簿可看清那漆匠模樣?」
「看似甚年輕,只是番客裝扮,臉面看不真切。」
狄公緊皺起眉頭,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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