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同學:即日起為大家連載高羅佩著的《大唐狄公案》。大家可以各種角度來體會這位「東方福爾摩斯」的風采。所謂「各種角度」,也就是可用刑事推理或中國法治制史(這一科版工當然也徹底還給老師了)的角度,或者完全無視小說內容,在回應中話話家常、聊聊是非,亦甚歡迎。
為了讓大家對故事的起始有個較清楚的梗概,我前面幾回的篇幅會較長些。但畢竟是網路上抓下來的文章,在簡繁體轉換時,常有錯別字。我已盡力先更正過,但時間不允許我逐字校對,各位同學如果有看到相當礙眼的錯誤時,請跟我說一聲,非常感謝。
閒話不表,言歸正傳。接下來,就請大家先享用第一篇「黃金案」。
ps.動作片巨星席維斯史特龍的一部片子「超時空戰警(Judge Dredd)」據說靈感即來自高羅佩著的《大唐狄公案(Judge Dee)》,這種「超時空連結」很妙吧?!
補註:點選這裡,可看到一系列在Amazon網路書店販賣的英文版「狄公案」版本。
大唐狄公案 黃金案
第01章
父母官,
天子臣。
硃筆直,
烏紗真。
冰心一片奉日月,
鐵面千古驚鬼神。
這詩單表大唐名臣狄仁傑狄公居官清正,仁慈愛民,義斷曲直,扶善鋤惡的高風亮操。看官但知狄公乃盛唐名相,國之鼎鼐,他出為統帥,人為宰輔,執朝政,理萬機,播名海內,流芳千秋。其實狄公早年官吏生涯更有可大書特書者,史載狄仁傑高宗儀鳳年間為大理寺丞,一年斷滯獄一萬七千人,無冤訴者,一時朝野傳為美談。仙機妙算,斷獄如神之名,不脛而走。在擔任縣、州衙官員期間,勘破疑案無數,其中多有曲折離奇,驚心駭目者。
大唐高宗皇帝調露元年,狄公仁傑由京師外放登州蓬萊縣任縣令。京師一班同年僚友於東門外五里地的悲歡亭設宴餞送。時值暮春三月,淫雨綿綿,一連十幾日不見天晴,亭外的桃花、杏花紛紛被風吹落,狼藉一片。一條曲折的石子幽徑濕涔涔滿眼緋紅粉白,這景象不由使離別人更添幾分悵惘。
餞席約莫有了一個時辰,見亭外雨漸漸小了,只是絲絲涼風偶爾夾著幾點雨珠。來送行的官員紛紛告辭退席,執手咽噎,叮嚀贈言。狄公—一屈躬稱謝,並不感傷。驛車在遠處的一株虯松下等候。
亭內如今只剩三人:梁體仁和侯鈞,同是刑部員外郎,與狄公最是莫逆。——狄公官為大理寺丞,與刑部的官員過往甚密,職司隸屬雖有差異,但理刑析獄等卻是雷同的公事。兩下又時常為斷決滯獄互通案情,往復公牘,遇有疑難,也常在一起切磋議析,故最為投契。梁、侯二人對狄公自薦外放深感惋惜,臨到此時尚存一線希望,力圖勸他回心轉意,仍舊留在京師任上。
「狄年兄此舉,小弟們還是不解。京師如同那北斗,天下州郡不過拱北的眾星。年兄寧棄中樞而赴邊陲,難道真的不屑於京師的繁華富庶,居息便利。」梁體仁又苦勸。
侯鈞點頭贊同:「年足在大理寺時一年間斷滯獄一萬七千,無冤訴者,令名鵲起,天下聞知。正待展鵬翼奔錦繡前程,卻自選了蓬萊那個海隅邊地去當縣令,有何出息?沒見亭外那一片落紅,陷在泥淖中,污了色澤芬芳,好不叫人憐惜。」
狄公撫鬚微笑:「你我都是少年得意之人,又長期在京師當刑官,審理公案,彰善鋤惡,固然是居帝都而俯天下,風雲叱吒,前程遠大。只是我生性好動而不耐靜,不堪寂寞,又受熱鬧。每每憎嫌那一堆堆部文案牘,紙上官司,終覺無味。只想揀一處用武之地使動手腳,試試自己獨處機宜的真本事,也過過專擅一方的官癮,庶不負我平生疏狂氣格和風流情志。」
梁體仁大不以為然,道:「刑部、大理寺莫非沒你用武之地?不能專擅獨斷便是捆束了你手腳?部文案牘、紙上官司,便是都沒趣味的?前幾日邸報道,戶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私竊了庫銀三千兩潛逃。身為朝廷命官,竟還是盜賊之性,刑部這兩日已發出海捕文書,著天下州縣緝查訪拿。戶部尚書侯年伯日日來刑部催問信息。這眼前的一樁巨案,不正是大展身手的用武之處麼?」
侯鈞呷了一口冷酒,接上話頭,「狄年兄,這王元德之案非同小可,雖說目下尚無半點線索,想來天網恢恢,罪犯終有伏法之日,怎會縱容逃漏這吞舟大魚。」
梁體仁又道;「侯鈞賢弟乃侯年伯之親侄,待訪拿了王元德,也解了侯年伯心中一塊懸石。再說,再說蓬萊原縣令被殺之事刑部堂官親去勘查,尚無結果,年兄你如今貿然接受了這官印,又焉知此案情由備細、隱曲微妙?明日捲身入漩渦險流,退身不得,後悔恐是遲了。」
狄公笑道:「你兩位不必過慮,蓬萊究竟是海隅一角,彈丸之地,如此些小之案勘破不了,枉在大理專尸位若許多年。」
梁體仁小聲道:「刑部汪堂官從蓬萊攜來之案牘檔卷中最要緊的幾札信函竟不翼而飛。年兄還不明白,那親案子必有京師的高官巨宦捲入。倘是真有個山高水低,年兄你丟了前程事小,只恐怕還有不測之禍哩。」
侯鈞也道:「年兄今日思退步,時猶未晚。只需推說舊病復犯,身子不適,向吏部遞一表呈,十日之內吏部必重行議選。我先與吏部去打個招呼,到時候改了牒文,另派人去蓬萊,年兄還是照舊留在京師,我們亦可久聚一處,永不離分了。」
狄公聽罷,心中十分感激。朋友真摯之情、肺腑之聲固當領佩感銘,但心志已決,堅不可改。他慢慢呷了一口酒,正色道:「蓬萊縣是我真正踏上仕途的起步,也是我報效朝廷之伊始,我狄仁傑此念已定,你們兩位也不必再勸了。有道是人各有志,即便從此陷入泥潭、填身溝壑,也必無反悔之心」
侯鈞歎道。「怕是效命不成,空折了前程,徒生傷悲。」
狄公抬頭望了望天色,此時春雲舒捲,斷雨零星,籠罩在遠處樹林間的陰霾被溫風漸漸吹散,馨香四起,天光大開。周圍深綠淺翠平添一重生色,桃杏笑靨,粉面撲人。斷續可聽到林間的鳥雀啁啾囀鳴。
「我該啟程了,多勞兩位遠送。」狄公站起,鞠躬拜辭,雙手各執定梁、侯的衣袖,久久噎哽不語。
梁、侯兩人也只是歎息連連,拱手還禮,隨狄公出了悲歡亭,向驛車仍慢慢行去。
第02章
驛車轔轔,黃土飛揚,出潼關、過黃河,沿著一條橫貫中原的古老官道慢慢向東而行。狄公與老家人洪亮曉行夜宿,不覺已過七天。
這一日已到了兗州地界。傍午時分驛車馳入了一座猛惡林子,四面只見古木參天,濃蔭匝地,不辨天光日影,形勢十分猙獰險惡。洪亮抱怨狄公不肯答應沿途官驛派兵護送的要求。狄公執意不驚動地方,悄悄地來到蓬萊縣治。
狄公看出洪亮的心思,便搭訕上說話,只想讓他忘懷了眼前的恐懼。
「洪亮,我已細細披閱王縣令被害一案的卷牘,大致明白了這案子的本末,奇怪的只是卷牘中那幾札死者的信函如何會在刑部檔館不翼而飛。須知那些信札皆是從王縣令的書齋中搜去的,於勘破此案至關緊要。汪堂官帶來京師後即鈐封了,貯入檔館,沒幾日竟失竊了。豈非咄咄怪事。」
洪亮點點頭,道:「汪堂官在蓬萊只呆了三天,也令人生疑。如此殺害朝廷命官的大案,如何沒查出半點眉目便匆匆返京交差。」
果然,一議及案情,洪亮便迷溺其中,忘乎所以。
狄公又道;「我外放蓬萊縣的批牒一下來,便去刑部拜會汪堂官,誰知刑部說汪堂官已去泉州查辦一樁什麼案子了。——他移交過來的那宗卷牒,只簽押了他的印璽,擬議掛懸。看來,欲勘破此案,我們只得從頭做起。」
洪亮剛想問什麼,猛聽得驛車外一聲吆喝,馬伕勒定了馬,車輪不動了。
「過路客官不要驚怕,我兩個這幾日手頭太緊,給幾兩銀子便放行。」——驛車前站著兩個熊腰虎背的大漢,一副綠林響馬裝扮,手中各執一柄明晃晃的大闊刀。
狄公慍怒,跳下驛車,抽出腰間雨龍寶劍,厲聲道:「哪裡來的剪徑野賊,膽敢截住驛車,勒索錢銀。」
其中一個大漢上前道:「看你們行囊單薄,料也不是貪官富商,故只索幾兩銀子酒錢。倘是銀子捨不得施,就將你手中那柄寶劍抵押了,也湊合過。」
狄公罵道:「你兩個鼠輩山賊,還敢口出狂言,消遣於我。贏得了我,這劍便送與你們換酒吃,贏不得,折臂斷腿,莫叫冤枉。」
兩個大漢聽了,不由大怒,舞起闊刀便向狄公殺來。
狄公劍法精深,先賣個破綻退了一步,待兩大漢撲上前來,猛轉身回刺。——先將一條大漢的闊刀擊飛了。
另一大漢不甘示弱,一面挺身遮護同伴,一面舉刀舞向狄公。只三個回合,狄公一劍閃出,正削去那大漢的頭幘並一綹黑髮。兩個大漢驚惶不已,欲待奪路向林中奔逃去,卻見狄公呵呵大笑,收了寶劍,一面慢慢捋動頷下的大把黑鬚。洪亮也站到狄公身旁頷首頻頻。
兩個大漢又回轉身來,拱手道:「客官留名,好叫我們識羞恥,日後但有相遇之時,不敢造次。」
洪亮笑道:「你們快快逃命吧:這位是新任蓬萊縣令狄老爺,不斬你兩個無名鼠輩。」
兩大漢羞惶滿面,又叩地一拜,乃逃入山林。
黃昏時分,狄公驛車進了兗州城,先去州治行司辦簽了過境文牒,遂迎入官驛安頓住下。狄公、洪亮匆匆用了夜膳,沐浴罷便坐在房中品茶閒談。
突然一陣敲門聲,洪亮開了房門,進來的正是日間在林子裡剪徑的兩條大漢。
狄公笑道:「卻原來又是你們一對綠林弟兄。我這裡倒正有幾兩散銀,拿去喝酒吧!就算是我交納的買路錢。」
兩大漢羞愧不已,更覺負疚,雙雙拜跪在地,口稱專來此地向狄老爺謝罪。
原來,這兩條大漢一個名喚喬泰,一個名喚馬榮,馬榮少喬泰一歲,換帖結為弟兄。兩個同是貧苦出身,只因抗捐殺人,逃來江湖上做那沒本錢的營生。如今迷途知返,只想投奔一個賢良清廉的官員,效命左右,權且餬口。
狄公也心愛這兩條大漢膂力過人,且有武藝;又言詞挺拔,氣格豪爽,識義利,懷羞恥,日後時常開導訓教,正是衙門有用的幹才。遂即答應收留喬泰、馬榮兩人,暫以為親隨幹辦,登錄簿冊,治備行裝,一同赴蓬萊縣衙門充役。
兩個聽了,大喜過望,禁不住嗚咽出聲。狄公好言安慰了一番,勸勉他們一心一德,輔弼衙司,他日戴罪立功,報效國家。狄公吩咐侍役又治了一席,各各斟滿了酒,務必盡歡。喬、馬兩人又對天盟誓,永遠忠於職守,服膺狄公。是夜他們便留宿官驛。
第03章
第三天日落時分,狄公一行到了蓬萊縣城。蓬萊縣濱臨海灣,距城廂約九里內河流出海口處有著名的蓬萊要塞炮台,要塞隸屬平海軍,負責屏衛海疆,管理外國通商,設關徵稅,緝查違禁等一應事務。蓬萊縣衙的職司則在清肅城鄉,宣導德化,功課農桑,敦敷五教,受理民事獄訟,督察淺谷兵賦等項。與炮台駐守的鎮軍,禮儀周至,故一向相安無事。
狄公一行進了西門,一路慢慢逛來,細細觀瞻。見市應雖不甚鬧熱,但也店舖相連,秩序井然。街衢上行人不多,而水手、船匠、和尚卻不少。時常可遇著三三兩兩的香客,大多是經商販貨的。碧眼紅鬚、挺胸凸肚的是西洋來的,皮色黝黑、坦胸露臂的來自南洋;唯有東洋的,耳目嘴臉無異,服飾穿扮不同而已,也不盡操胡語,和顏悅色,彬彬有禮,故最能與我大唐臣民和睦相處,極少齟齬。
繞過孔廟的高牆,轉折市舶司、金銀市,便來到了縣衙的八字大門。—珵亮銅釘大門,血紅的廊廡欄柵映著對面雪白的重簷照壁,十分耀目。欄柵內右首一張大鼓,左首一面銅鑼,大門外站立著兩個倦怠的值番衙丁。
洪亮上前遞過大紅印璽的吏部牒文,傳命縣丞二行出來迎拜新任縣令。
衙了聞知是新任縣令徒步駕到,嚇得先跪下磕了幾個頭,不敢接牒文,掉頭便奔衙廳去報信。
不一刻,從衙廳內蹣跚奔出一個鬚眉斑皤的年老官吏,搶步到狄公面前納頭便拜,囁嚅道:「下官唐禎祥,忝居縣衙主簿。前任王縣令不幸遇害後,衙門一應日常庶務皆由下官暫理,專一恭候新縣令蒞任。」
洪亮遞上吏部牒文,唐主簿接過閱畢,又屈身拜揖:「狄老爺駕到,下官疏於迎拜,萬望恕罪。只因沒接到州府邸報,老爺又沒派人先行傳達,故此怠慢瀆職,容下官日後勤勉補贖。」
狄公笑道:「唐主簿一向黽勉公務,謹慎本職,並無過愆。明日如時後主簿即會同衙裡全數椽吏佐史、六曹參軍來參見本官。」
唐主簿遵命,一面引狄公徑入內衙書齋坐定,吩咐廚役備膳。洪亮帶四名衙役搬動行李,喬泰、馬榮則跟隨去廚下幫忙。
「哦,明日還可傳命城廂的四個當坊里甲來行裡參見,我有話問。」狄公道。
「老爺,本縣有五個里甲。——河東灣已設第五坊區,又稱番仁里。那里甲是個高麗人,極有德行,眾番商十分崇敬」。
唐主簿看了狄公一眼,又道「狄老爺儘管放心,明日衙門一應公事,我理當辦得有條不紊。老爺一路車馬勞頓,待會兒用過夜膳便去……休歇吧。」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
唐主簿猶豫了一下,又開了口:「不過,不過,老爺的宅邸一時恐有不便。王縣令在時,剛將內宅修飾過一見又添刷了一層新漆,只是王縣令他猝然遇害,刑部尚未結案。他的行囊什物雖寡薄,卻還擱在房中,沒法搬出。我已與他在京師的胞弟去了兩信,催其趕快來蓬萊收拾遺物,可至今卻音訊全無。——王縣令早年喪偶,也無子息,他這一死,真可謂是身後蕭條哦。」
狄公問:「刑部汪堂官來這裡查辦案子時,居息何處?」
唐主簿答日:「汪老爺來這裡時,當夜宿在王縣令的宅邸裡,第二日便在這內衙草草安了一個床鋪,再也不去那裡住了。沒三日便匆匆回去京師。」
狄公不由啟疑:「唐主簿可知其中緣故?」
唐禎祥四面看覷了一眼,小聲道:「王縣令的宅邸夜間甚不安寧」
狄公驚問:「這話怎說?」
「下官哪裡敢瞞老爺,正是王縣令的陰魂不散,時時在他的宅院周圍遊蕩。那一夜汪堂官正撞著,嚇得半死,再不敢去住了。——這事想來不假,下官也親眼見著過兩回。那鬼魂模樣與王縣令生前無異,只是不說話,恍惚去來,還躲閃著人哩。似有無窮冤屈未伸,故此鬱結不散,不似王縣令生前還一團和氣。如今想來,好不怕人喲。故爾勸狄老爺也存個戒心,在這裡書齋先住幾日,等他那兄弟來這裡與其廝會過,取去了行囊什物,想來無事了,才可搬入。」
狄公沉默不語,木然捋著頷下的鬍鬚。
這時喬泰、馬榮進來內行稟道,晚膳已齊備,請狄老爺與唐主簿外廳赴席。
晚膳雖是豐盛,狄公、洪亮卻沒有吃多少,倒是喬泰、馬榮兩人,大塊吃肉,大杯斟酒,放開肚子飽餐了一頓。晚膳畢,唐禎祥便告辭,自去街捨佈置明日全衙吏員應卯參見事宜。當夜洪亮便服侍狄公在內衙書齋歇了,喬泰、馬榮則去耳廂衙捨安頓不題。
翌日一早,狄公坐衙升堂。三通鼓畢,唐主簿已領全體衙員吏掾、六曹專司、典獄、尉校等跪在大堂下參見,總共四十來人。一時上下肅靜,鴉雀無聲。
唐主簿—一報唱了全數衙員的姓名、籍貫、年甲,衙員們又向狄公一一稟述了各自的職司及薪俸數額。狄公照例勉勵一番,明言他今番來蓬萊與前任多有更張改革,隨即發下新訂立之衙司條例,無論鉅細,務必熟記。吏員但有犯禁違例,玩忽自瀆的懲罰不怠;黽勉職守、榮立功勳者必有獎賞晉擢最後宣佈任命洪亮為錄事參軍,協理衙門日常公務,喬泰、馬榮為衙司緝捕,督領全縣軍丁武役,協辦地方靖安,勘拿奸宄,收捕盜賊。其餘箱帳、傳驛、倉庫、堤道,專官分司,一一落實。命唐禎祥仍領主簿,佐貳全縣刑政,分判眾曹。縣學春秋祀典則由狄公親領,又每月去縣學講授一次詩書儒典。
堂下四十來人耳目一新。個個敬畏。知道新縣令不同凡響,誰敢瀆職自污,招惹沒趣?
散衙後狄公留下唐禎祥及縣城五個坊區的里甲,有話吩咐。
狄公先問了五個坊區的民情商務,官司訴訟的詳情,又囑咐他們各自維護好坊區的靖安,遇有盜情、匪情和人命兇案立即報告衙門,不許怠忽延誤。又特意向河東灣番仁里的里甲宣明朝廷開禁通商之國策,各國商賈僑客只要遵守我大唐明文法令,利益均受保護。然而凡涉違法走私、販運金銀等觸犯國家海禁條例的也追究不貸。
五個里甲告辭後,狄公將唐主簿叫到內衙書齋。「適才點卯時為何不見錄事范仲?——我剛從這花名冊上見到這個名字。」
唐主簿答曰:「范先生月初去登州府城探視其高堂,按倒是昨日一早便應回蓬萊銷假。昨日午後老爺來到時,我便派人去西門外他田莊問詢。——范仲回蓬萊照例都得在他的田莊住上一二日,攜帶些新鮮果蔬回縣治。——他的佃戶說,范仲昨日早上才趕到田莊。匆匆吃了一頓午膳便趕來縣城了。只不知為何至今尚未來衙。范先生可是個拘謹老成、一板一眼的人,從不曾貽誤過職守。」
狄公點點頭,轉過話題:「唐主簿詳細談談王縣令遇害的經過吧。本官今番到蓬萊第一件事就是要勘破此案,捉拿真兇。」
唐主簿慢慢呷了一口茶,乃開口道:「王縣令雖已五十開外年紀,卻仍是風度翩翩,氣宇不凡,衙裡上下沒有不敬愛他的。這蓬萊的百姓也都仰作父母,十分畏服。」
狄公道:「這個我已略有所聞。如今你就說說他當時遇害的情景。」
「算來王縣令遇害也近一個月了。記得那一日早衙眼看要升堂,王縣令尚未起身,房門兀自鎖著,並無一點動靜。我敲了敲他臥房的門,也不見回答,心中不由起疑。急命衙役將房門撞開,見王縣令已經倒斃在房中,早沒了脈息。仵作沈陀說,王縣今約莫死在半夜,查驗後乃知道茶盅茶壺全有劇毒。」
「王縣令係中毒致死,當無異詞,當時你見他房中有什麼可疑之處。」狄公問。
「下官最覺觸目的便是那茶爐上的紫銅鍋和屍身旁的茶壺茶盅。——王縣令一向是用那口紫銅鍋烹茶的,水煮沸了,才沖入茶壺。茶壺裡先放了茶葉,泡開了才斟在茶盅裡慢慢飲啜。當時紫銅鍋已經洗刷乾淨,茶爐也早已熄滅。茶葉也驗了,並無毒藥。故下官疑心是有人在王縣令的茶壺裡投了毒。」
「王縣令烹茶用的水是誰提入房中的?」狄公又問。
「正是王縣令自己提的水。他每日一早汲井,先備下終日烹茶的水。早衙升堂前都已飲過早茶了。——王縣令於這喫茶之道,最有講究,也最存細心。從茶爐生火,提水注人紫銅鍋到茶壺泡開,斟人茶盅,事事躬親,從不許下人插手。吃起茶來,他獨個兒自斟自啜,也自有他獨個的雅趣,樂在其中,旁若無人。——衙裡上下見慣了的,誰也不去敗他的興,也從沒人敢討他的茶喝。——誰又想到到頭來竟還是死在這喫茶裡。唉……」
「刑部汪堂官來蓬萊時如何查辦這個案子的?」
「汪老爺來這裡第一夜便遇見了王縣令的鬼魂,嚇得神智無主,胡亂問了些案情本末,簽畫了案牘便匆匆回去京師交差。臨行又將王縣令內宅房中和書齋細細搜查了一遍,將他的所有信札和筆錄文字全數捆了,運去京師刑部細查。」
狄公道:「他簽畫的案牘我已閱讀了。真所謂敷衍了事,潦草塞責。那些要緊的信札筆錄運到刑部後又無緣無故丟失了,汪堂官本人又匆匆去了南方,遺下一個無頭案讓我們來查辦。好了,此刻你自回去將王縣令被害的前後情形細想一遍,有什麼可疑之處即來告我。」
唐主簿答應退出。狄公又喚喬泰、馬榮進來書齋,命他兩人喬裝一番去縣城茶樓、酒肆、賭場、妓館各處走走,務必將這蓬萊縣三教九流的各種情況瞭如指掌,以便因勢利導。祛邪扶正。喬泰、馬榮高高興興領命而去。
天剛暮黑狄公便悄悄擎了一支蠟燭盞獨個摸向王縣令的宅邸——宅邸與內衙書齋正隔了一個花園,花園內玲瓏山石,泠泠碧池,月光下一派肅穆幽靜。
狄公沿著卍字迴廊剛走到宅邸的粉牆下,卻見花畦邊古柳下的太湖石後閃出一個人來,正與狄公撞個滿懷。狄公大吃一驚,忙擎起燭盞照看,不料蠟燭卻已熄滅。恍惚裡狄公只記憶那人穿一件淺灰長袍,灰白的頭髮盤了個頂髻,左頰上似有銅錢大小一塊斑記。
「你是誰?」狄公大吼一聲。
那人並不答言,只一瞬間便消失在太湖石後。
狄公急忙跳進花畦,沿太湖石後尋索了半晌,並不見那人影蹤,心中不覺納罕——莫非正是遇上了王縣令的鬼魂?
狄公三腳併作兩步,急趕到唐主簿衙舍。
「唐主簿,適間我在王縣令的宅邸外撞遇了一個人,那人見了我並不言語,一瞬間便沒了影蹤。」
唐禎祥瞼色變白:「那人可是穿淺灰長袍,沒戴帽冠?」
狄公惶恐地點了點頭。
「他左頰上可有一塊黑斑記?」唐禎祥喘咻著,額上沁出了汗珠。
狄公頓時憬悟,發呆道:「莫不正是……」
唐禎祥幾乎聲音帶哭:「他正是冤死的王縣令王立德啊!昨日我便說他陰魂不散,於今你狄老爺自己也撞上了!」
衙院裡大風忽起,木葉亂響,隱隱聽到門隔的開闔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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